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,众火家扶住,王婆便道:“这是中了恶,快将水
来!”喷了两口,何九叔渐渐地动转,有些苏醒。王婆道:“且扶九叔回家去,却
理会。”两个火家,使扇板门,一径抬何九叔到家里,大小接着,就在床上睡了。
老婆哭道:“笑欣欣出去,却怎地这般归来!闲时曾不知中恶。”坐在床边啼哭。
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,踢那老婆道:“你不要烦恼,我自没事。却才去武大
家入殓,到得他巷口,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,请我去吃了一席酒,把十两银子
与我,说道:‘所殓的尸首,凡事遮盖则个。’我到武大家,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
的人,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。到那里揭起千秋看时,见武大面皮紫黑,七窍内津
津出血,唇口上微露齿痕,定是中毒身死。我本待声张起来,却怕他没人做主,恶
了西门庆,却不是去撩蜂剔蝎?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,武大有个兄弟,便是前日
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。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,倘或早晚归来,此事必然要发。”
老婆便道:“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:‘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,去紫石街帮
武大捉奸,闹了茶坊。’正是这件事了。你却慢慢的访问他。如今这事有甚难处,
只使火家自去殓了,就问他几时出丧。若是停丧在家,待武松归来出殡,这个便没
甚么皂丝麻线。若他便出去埋葬了,也不妨。若是他便要出去烧他时,必有跷蹊。
你到临时,只做去送丧,张人眼错,拿了两块骨头,和这十两银子收着,便是个老
大证见。若他回来,不问时便罢,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,做一碗饭却不好。”
何九叔道:“家有贤妻,见得极明!”随即叫火家分付:“我中了恶,去不得,
你们便自去殓了。就问他几时出丧,快来回报。得的钱帛,你们分了,都要停当。
若与我钱帛,不可要。”火家听了,自来武大家入殓,停丧安灵已罢,回报何九叔
道:“他家大娘子说道:‘只三日便出殡,去城外烧化。’”火家各自分钱散了。
何九叔对老婆道:“你说的话正是了。我至期,只去偷骨殖便了。”
且说王婆一力撺掇,那婆娘当夜伴灵。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。第三日早,众
火家自来扛抬棺材,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。那妇人带上孝,一路上假哭养家人。
来到城外化人场上,便叫举火烧化。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,来到场里,王
婆和那妇人接见道:“九叔,且喜得贵体没事了。”何九叔道:“小人前日买了大
郎一扇笼子母炊饼,不曾还得钱,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。”王婆道:“九叔如
此志诚!”何九叔把纸钱烧了,就撺掇烧化棺材。王婆和那妇人谢道:“难得何九
叔撺掇,回家一发相谢。”何九叔道:“小人到处只是出热。娘子和干娘自稳便,
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。小人自替你照顾。”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,把火挟去,
拣两块骨头,拿去骨池内只一浸,看那骨头酥黑。何九叔收藏了,也来斋堂里和
哄了一回。棺木过了,杀火,收拾骨殖,在池子里,众邻舍各自分散。那何九叔
将骨头归到家中,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,送丧的人名字,和这银子一处包了,做
一个布袋儿盛着,放在房里。
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,去子前面设个灵牌,上写“亡夫武大郎之位”。灵床
子前,点一盏琉璃灯,里面贴些经、钱垛、金银锭、采缯之属。每日却自和西门
庆在楼上任意取乐,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,只是偷鸡盗狗之欢,如今家中又没人
碍眼,任意停眠整宿。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,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欢。原来这
女色坑陷得人,有成时必须有败,有诗为证:
参透风流二字禅,好姻缘是恶姻缘。
山妻小妾家常饭,不害相思不损钱。
且说西门庆和那婆娘终朝取乐,任意歌饮,交得熟了,却不顾外人知道,这条
街上远近人家,无有一人不知此事。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,谁肯来多
管?
常言道:“乐极生悲,否极泰来。”光阴迅速,前后又早四十余日。却说武松
自从领了知县言语,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,投下了来书,交割了箱笼,街上闲行
了几日,讨了回书,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。前后往回,恰好将及两个月。去时
新春天气,回来三月初头。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,身心恍惚,赶回要见哥哥,且
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。知县见了大喜。看罢回书,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,赏了武
松一锭大银,酒食管待,不必用说。
武松回到下处房里,换了衣服鞋袜,戴上个新头巾,锁上了房门,一径投紫石
街来。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,都吃一惊,大家捏两把汗,暗暗地说道:“这番
萧祸起了!这个太岁归来,怎肯干休?必然弄出事来!”
且说武松到门前,揭起帘子,探身入来,见了灵床子,写着“亡夫武大郎之位”
七个字,呆了,睁开双眼道:“莫不是我眼花了?”叫声:“嫂嫂,武二归来!”
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,听得武松叫一声,惊得屁滚尿流,一直奔后
门,从王婆家走了。那妇人应道:“叔叔少坐,奴便来也。”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
了武大,那里肯带孝,每日只是浓妆艳抹,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。听得武松叫声“武
二归来了”,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,拔去了首饰钗环,蓬松挽了个儿,脱去
了红裙绣袄,旋穿上孝裙孝衫,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。
武松道:“嫂嫂且住,休哭!我哥哥几时死了?得甚么症候?吃谁的药?”那妇
人一头哭,一面说道:“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,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。病了
八九日,求神问卜,甚么药不吃过,医治不得,死了,撇得我好苦!”隔壁王婆听
得,生怕决撒,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。武松又道:“我的哥哥,从来不曾有这般病,
如何心疼便死了?”王婆道:“都头却怎地这般说?‘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暂时祸
福’。谁保得长没事?”那妇人道:“亏杀了这个干娘。我又是个没脚蟹,不是这
个干娘,邻舍家谁肯来帮我!”武松道:“如今埋在那里?”妇人道:“我又独自
一个,那里去寻坟地?没奈何,留了三日,把出去烧化了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死得
几日了?”妇人道:“再两日,便是断七。”
武松沉吟了半晌,便出门去,径投县里来,开了锁,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,
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,系在腰里;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,取
了些银两带在身边;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,去县前买了些米、面、椒料等物,香、
烛、冥纸,就晚到家敲门。
那妇人开了门,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。武松就灵床子前,点起灯烛,铺设酒
肴。到两个更次,安排得端正,武松扑翻身便拜道:“哥哥阴魂不远!你在世时软
弱,今日死后,不见分明。你若是负屈衔冤,被人害了,托梦与我,兄弟替你做主
报仇。”把酒浇奠了,烧化冥用纸钱,便放声大哭,哭得那两边邻舍,无不惶。
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。武松哭罢,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,讨两条席子,叫土兵中
门傍边睡。武松把条席子,就灵床子前睡。那妇人自上楼去,下了楼门自睡。
约莫将近三更时候,武松翻来复去睡不着。看那土兵时,的却似死人一般
挺着。武松爬将起来,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,半明半灭。侧耳听那更鼓时,正打
三更三点。武松叹了一口气,坐在席子上,自言自语,口里说道:“我哥哥生时懦
弱,死了却有甚分明。”说犹未了,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,真个是盘旋侵
骨冷,凛烈透肌寒。昏昏暗暗,灵前灯火失光明;惨惨幽幽,壁上纸钱飞散乱。那
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,定睛看时,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,叫声:“兄
弟,我死得好苦!”武松看不仔细,却待向前来再问时,只见冷气散了,不见了人。
武松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,寻思是梦非梦。回头看那土兵时,正睡着。武松想道:
“哥哥这一死,必然不明。却才正要报我知道,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。”
放在心里不题,等天明却又理会。诗曰:
可怪人称三寸丁,生前混沌死精灵。
不因同气能相感,冤鬼何从夜现形?
天色渐明了,土兵起来烧汤。武松洗漱了,那妇人也下楼来,看着武松道:“叔
叔夜来烦恼?”武松道:“嫂嫂,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?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却
怎地忘了?夜来已对叔叔说了,害心疼病死了。”武松道:“却赎谁的药吃?”那
妇人道:“现有药贴在这里。”武松道:“却是谁买棺材?”那妇人道:“央及隔
壁王干娘去买。”武松道:“谁来扛抬出去?”那妇人道:“是本处团头何九叔。
尽是他维持出去。”武松道:“原来恁地。且去县里画卯,却来。”便起身带了土
兵,走到紫石街巷口,问土兵道:“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?”土兵道:“都头恁地
忘了?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,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。”武松道:“你引我去。”
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,武松道:“你自先去。”土兵去了。武松却揭起帘子,
叫声:“何九叔在家么?”这何九叔却才起来,听得是武松来寻,吓得手忙脚乱,
头巾也戴不迭,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,便出来迎接道:“都头几时回来?”
武松道:“昨日方回到这里,有句话闲说则个,请挪尊步同往。”何九叔道:“小
人便去,都头且请拜茶。”武松道:“不必,免赐。”
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,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。何九叔起身道:“小人
不曾与都头接风,何故反扰?”武松道:“且坐。”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,量酒
人一面筛酒,武松更不开口,且只顾吃酒。何九叔见他不做声,倒捏两把汗,却把
些话来撩他。武松也不开言,并不把话来提起。酒已数杯,只见武松揭起衣裳,飕
地掣出把尖刀来,插在桌子上。量酒的都惊得呆了,那里肯近前。看何九叔面色青
黄,不敢吐气。武松捋起双袖,握着尖刀,指何九叔道:“小子粗疏,还晓得‘冤
各有头,债各有主’。你休惊怕,只要实说,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,便不干
涉你!我若伤了你,不是好汉!倘若有半句儿差,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
透明的窟窿!闲言不道,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,是怎地模样?”武松道罢,一
双手按住膝,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,看着何九叔。
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,放在桌子上道:“都头息怒。这个袋儿,便
是一个大证见。”武松用手打开,看那袋儿里时,两块酥黑骨头,一锭十两银子,
便问道:“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?”何九叔道:“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,忽于正
月二十二日在家,只见开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。至日,行到紫石街
巷口,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,拦住,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。西
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,付与小人,分付道:‘所殓的尸首,凡百事遮盖。’小人从
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,不容小人不接。吃了酒食,收了这银子,小人去到大郎家
里,揭起千秋,只见七窍内有瘀血,唇口上有齿痕,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。小人
本待声张起来,只是又没苦主,他的娘子,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。因此小人不敢
声言,自咬破舌尖,只做中了恶,扶归家来了。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,不曾接受
一文。第三日,听得扛出去烧化,小人买了一陌纸,去山头假做人情。使转了王婆
并令嫂,暗拾了这两块骨头,包在家里。这骨殖酥黑,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。这张
纸上写着年月日时,并送丧人的姓名,便是小人口词了。都头详察。”
武松道:“奸夫还是何人?”何九叔道:“却不知是谁。小人闲听得说来,有
个卖梨儿的郓哥,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。这条街上,谁人不知。都头要知
备细,可问郓哥。”武松道:“是。既然有这个人时,一同去走一遭。”武松收了
刀,藏了骨头、银子,算还酒钱,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。
却好走到他门前,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,籴米归来。何九叔叫
道:“郓哥,你认得这位都头么?”郓哥道:“解大虫来时,我便认得了。你两个
寻我做甚么?”郓哥那小厮,也瞧了八分,便说道:“只是一件:我的老爹六十岁,
没人养赡,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。”武松道:“好兄弟,”便去身边取五两来
银子道:“郓哥,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,跟我来说话。”郓哥自心里想道:“这五
两银子,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?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。”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,
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。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,对郓哥道:“兄弟,
你虽年纪幼小,倒有养家孝顺之心,却才与你这些银子,且做盘缠。我有用着你处。
事务了毕时,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。你可备细说与我,你怎地和我哥哥去
茶坊里捉奸?”
郓哥道:“我说与你,你却不要气苦!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,提得一篮儿雪梨,
我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勾子,一地里没寻他处。问人时,说道:‘他在紫石街王婆
茶坊里,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。如今刮上了他,每日只在那里。’我听得了
这话,一径奔去寻他,叵耐王婆老猪狗,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。吃我把话来侵他底
子,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,直叉我出来,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。我气苦了,去寻
你大郎,说与他备细,他便要去捉奸。我道:‘你不济事。西门庆那厮,手脚了得,
你若捉他不着,反吃他告了,倒不好。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,你便少做些炊饼
出来。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,我先入去,你便寄了担儿等着。只看我丢出
篮儿来,你便抢入来捉奸。’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,径去茶坊里。被我骂那老猪
狗,那婆子便来打我,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,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。武大郎却
抢入去时,婆子要去拦截,却被我顶住了,只叫得:‘武大来也!’原来倒吃他两
个顶住了门。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,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,奔出来,把大
郎一脚踢倒了。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,扶大郎不动,我慌忙也自走了。过得五七
日,说大郎死了。我却不知怎地死了。”武松问道:“你这话是实了?你却不要说
谎。”郓哥道:“便到官府,我也只是这般说。”武松道:“说得是,兄弟。”便
讨饭来吃了,还了饭钱,三个人下楼来。何九叔道:“小人告退。”武松道:“且
随我来,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。”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。
知县见了问道:“都头告甚么?”武松告说:“小人亲兄武大,被西门庆与嫂
通奸,下毒药谋杀性命。这两个便是证见,要相公做主则个。”知县先问了何九叔
并郓哥口词,当日与县吏商议。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,官人自不必说,
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:“这件事难以理问。”知县道:“武松,你也是个本县都头,
不省得法度。自古道:‘捉奸见双,捉贼见赃,杀人见伤。’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
了,你又不曾捉得他奸;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,便问他杀人公事,莫非忒偏向么?
你不可造次,须要自己寻思,当行即行。”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、十两银
子、一张纸,告道:“复告相公: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。”知县看了道:“你
且起来,待我从长商议。可行时,便与你拿问。”何九叔、郓哥,都被武松留在房
里。当日西门庆得知,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。
次日早晨,武松在厅上告禀,催逼知县拿人。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,回出骨殖
并银子来,说道:“武松,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。这件事不明白,难
以对理。圣人云:‘经目之事,犹恐未真;背后之言,岂能全信?’不可一时造次。”
狱吏便道:“都头,但凡人命之事,须要尸、伤、病、物、踪五件事全,方可推问
得。”武松道:“既然相公不准所告,且却又理会。”收了银子和骨殖,再付与何
九叔收了,下厅来到自己房内,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,“留在房里相
等一等,我去便来也。”
又自带了三两个土兵,离了县衙,将了砚瓦、笔、墨,就买了三五张纸,藏在
身边。就叫两个土兵,买了个猪首,一只鹅,一只鸡,一担酒,和些果品之类,安
排在家里。约莫也是巳牌时候,带了土兵,来到家中。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,放下
心,不怕他,大着胆看他怎的?武松叫道:“嫂嫂下来,有句话说。”那婆娘慢慢
地行下楼来,问道:“有甚么话说?”武松道:“明日是亡兄断七,你前日恼了众
邻舍街坊,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,替嫂嫂相谢众邻。”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:“谢
他们怎地?”武松道:“礼不可缺。”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,明晃晃地点起两枝蜡
烛,焚起一炉香,列下一陌纸钱;把祭物去灵前摆了,堆盘满宴,铺下酒食果品之
类。叫一个土兵,后面烫酒;两个土兵,门前安排桌凳;又有两个,前后把门。武
松自分付定了,便叫:“嫂嫂,来待客,我去请来。”
先请隔壁王婆。那婆子道:“不消生受,教都头作谢。”武松道:“多多相扰
了干娘,自有个道理。先备一杯菜酒,休得推故。”那婆子取了招儿,收拾了门户,
从后门走过来。武松道:“嫂嫂坐主位,干娘对席。”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,
放着心吃酒。两个都心里道:“看他怎地!”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
文卿。二郎道:“小人忙些,不劳都头生受。”武松拖住便道:“一杯淡酒,又不
长久,便请到家。”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,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。又去对门请两
家,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。四郎道:“小人买卖撇不得,不及陪奉。”
武松道:“如何使得!众高邻都在那里了。”不由他不来,被武松扯到家里道:“老
人家爷父一般,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。”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。那人原是
吏员出身,便瞧道有些尴尬,那里肯来?被武松不管他,拖了过来,却请去赵四郎
肩下坐了。武松道:“王婆,你隔壁是谁?”王婆道:“他家是卖儿的张公。”
却好正在屋里,见武松入来,吃了一惊道:“都头,没甚话说?”武松道:“家间
多扰了街坊,相请吃杯淡酒。”那老儿道:“哎呀!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,
却如何请老子吃酒?”武松道:“不成微敬,便请到家。”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,
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。
说话的,为何先坐的不走了?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着门,都似监禁的一般。
且说武松请到四家邻舍,并王婆和嫂嫂,共是六人。武松掇条凳子,却坐在横
头,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。那后面土兵,自来筛酒。武松唱个大喏,说道:“众
高邻:休怪小人粗卤,胡乱请些个。”众邻舍道:“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,
如今倒来反扰。”武松笑道:“不成意思,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。”土兵只顾筛酒。
众人怀着鬼胎,正不知怎地。看看酒至三杯,那胡正卿便要起身,说道:“小人忙
些个。”武松叫道:“去不得!既来到此,便忙也坐一坐。”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
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暗暗地寻思道:“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,如何却这般相待,
不许人动身?”只得坐下。武松道:“再把酒来筛。”土兵斟到第四杯酒,前后共
吃了七杯酒过,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。
只见武松喝叫土兵,且收拾过了杯盘,少间再吃。武松抹了桌子。众邻舍却待
起身,武松把两只手只一拦道:“正要说话。一干高邻在这里,中间高邻那位会写
字?”姚二郎便道:“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。”武松便唱个喏道:“相烦则个。”
便卷起双袖,去衣裳底下,飕地只一掣,掣出那口尖刀来。右手四指笼着刀靶,大
母指按住掩心,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:“诸位高邻在此,小人冤各有头,债各有
主,只要众位做个证见。”
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,右手指定王婆,四家邻舍惊得目睁口呆,罔知所措,
都面面厮觑,不敢做声。武松道:“高邻休怪,不必吃惊。武松虽是粗卤汉子,便
死也不怕,还省得有冤报冤,有仇报仇,并不伤犯众位,只烦高邻做个证见。若有
一位先走的,武松翻过脸来休怪。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,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。”
众邻舍俱目瞪口呆,再不敢动。
武松看着王婆喝道:“兀那老猪狗听着!我的哥哥这个性命,都在你的身上,
慢慢地却问你!”回过脸来,看着妇人骂道:“你那淫妇听着!你把我的哥哥性命,
怎地谋害了,从实招了,我便饶你。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,你好没道理!你哥哥自
害心疼病死了,干我甚事!”说犹未了,武松把刀查子插在桌子上,用左手揪住
那妇人头髻,右手劈胸提住;把桌子一脚踢倒了,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,
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,两脚踏住。右手拔起刀来,指定王婆道:“老猪狗,你从实
说!”那婆子要脱身,脱不得,只得道:“不消都头发怒,老身自说便了。”武松
叫土兵取过纸、墨、笔、砚,排好在桌子上,把刀指着胡正卿道:“相烦你与我听
一句,写一句。”胡正卿抖着道:“小人便写。”讨了些砚水,磨起墨来,胡
正卿拿起笔,拂开纸道:“王婆,你实说!”那婆子道:“又不干我事,教说甚么?”
武松道:“老猪狗,我都知了,你赖那个去!你不说时,我先剐了这个淫妇,后杀
你这老狗!”提起刀来,望那妇人脸上便两。那妇人慌忙叫道:“叔叔,且饶
我!你放我起来,我说便了。”武松一提,提起那婆娘,跪在灵床子前。武松喝一
声:“淫妇快说!”
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,只得从实招说:将那时放帘子,因打着西门庆起,并
做衣裳,入马通奸,一一地说。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,因何设计下药,王婆怎地教
唆拨置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武松叫他说一句,却叫胡正卿写一句。王婆道:“咬
虫,你先招了,我如何赖得过,只苦了老身!”王婆也只得招认了。把这婆子口词,
也叫胡正卿写了。从头至尾,都说在上面。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,就叫四家邻舍
书了名,也画了字。叫土兵解搭膊来,背剪绑了这老狗,卷了口词,藏在怀里。叫
土兵取碗酒来,供养在灵床子前,拖过这妇人来,跪在灵前,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。
武松道:“哥哥灵魂不远,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!”叫土兵把纸钱点着。那妇人
见头势不好,却待要叫,被武松脑揪倒来,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膊,扯开胸脯衣裳。
说时迟,那时快,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,口里衔着刀,双手去挖开胸脯,抠出心肝
五脏,供养在灵前;“查”一刀,便割下那妇人头来,血流满地。四家邻舍,吃
了一惊,都掩了脸,见他凶了,又不敢动,只得随顺他。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
床被来,把妇人头包了,揩了刀,插在鞘里,洗了手,唱个喏说道:“有劳高邻,
甚是休怪。且请众位楼上少坐,待武二便来。”四家邻舍,都面面相看,不敢不依
他,只得都上楼去坐了。武松分付土兵,也教押那婆子上楼去。关了楼门,着两个
土兵在楼下看守。
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,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,看着主管,唱个喏,问道:
“大官人在么?”主管道:“却才出去。”武松道:“借一步闲说一句话。”那主
管也有些认得武松,不敢不出来。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净巷内,武松翻过脸来道:
“你要死,却是要活?”主管慌道:“都头在上: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头。”武松
道:“你要死,休说西门庆去向;你若要活,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。”主管道:
“却才和……一个相识,去……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。”武松听了,转身便走。
那主管惊得半晌,移脚不动,自去了。
且说武松径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,便问酒保道:“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?”
酒保道:“和一个一般的财主,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。”武松一直撞到楼上,去
阁子前张时,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,对面一个坐着客席,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
边。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,那颗人头,血渌渌的滚出来。武松左手提了人头,右
手拔出尖刀,挑开帘子,钻将入来,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。西门庆认得
是武松,吃了一惊,叫声:“哎呀!”便跳起在凳子上去,一只脚跨上窗槛,要寻
走路,见下面是街,跳不下去,心里正慌。说时迟,那时快,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,
托地已跳在桌子上,把些盏儿、碟儿,都踢下来。两个唱的行院,惊得走不动。那
个财主官人,慌了脚手,也惊倒了。西门庆见来得凶,便把手虚指一指,早飞起右
脚来。武松只顾奔入去,见他脚起,略闪一闪,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,那口
刀踢将起来,直落下街心里去了。西门庆见踢去了刀,心里便不怕他,右手虚照一
照,左手一拳,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。却被武松略躲个过,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,
左手带住头,连肩胛只一提,右手早住西门庆左脚,叫声:“下去!”那西门庆
一者冤魂缠定,二乃天理难容,三来怎当武松勇力?只见头在下,脚在上,倒撞落
在当街心里去了,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。街上两边人,都吃了一惊。
武松伸手去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,也钻出窗子外,涌身望下只一跳,跳在当街
上;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,看这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,直挺挺在地下,只把眼来动。
武松按住,只一刀,割下西门庆的头来。把两颗头相结做一处,提在手里。把着那
口刀,一直奔回紫石街来。叫土兵开了门,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,把那碗冷酒浇
奠了,说道:“哥哥灵魂不远,早生天界!兄弟与你报仇:杀了奸夫和淫妇,今日
就行烧化。”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,把那婆子押在前面。武松拿着刀,提了两
颗人头,再对四家邻舍道:“我还有一句话,对你们四位高邻说则个。”那四家邻
舍叉手拱立,尽道:“都头但说,我众人一听尊命。”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,有分
教:景阳冈好汉,屈做囚徒;阳谷县都头,变作行者。直教:名标千古,声播万年。
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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